春节档“黑马”《无名》：主旋律电影的别样价值构建与艺术表达
2023年中国电影市场迎来了令人振奋的“开门红”，刷新国内影史最快年票房破百亿记录，春节档6部上映影片目前累计票房超过115亿，《满江红》《流浪地球2》两部影片进入中国电影票房总榜前10。而在春节档电影中最另类、最具争议又最超出预期的当属程耳导演，梁朝伟、王一博主演的《无名》。
最另类的春节档电影
内容类型上，《无名》不是符合春节气氛的温馨合家欢、热闹喜剧或特效爽片，而是讲述抗日战争时期我党地下工作者们冒着生命危险隐藏身份获取情报用生命保卫祖国的故事，色调沉重冷冽、氛围阴郁肃穆，不适合春节观影的轻松娱乐和社交需求。据灯塔研究院数据，《无名》单人观看比例高达48%。
叙事方式上，《无名》是国产电影普通观众少见的“非线性”叙事，没有平铺直叙地讲一个“连续性”的故事，而是采取倒叙、插叙、闪回等手法，观影理解上增加了一定的难度。
受众范围上，据灯塔研究院数据，《无名》在一二线城市票房占比最高，但由于春节返乡大潮带来票仓超50%在三四线城市，一线城市票仓仅占11.2%，受众非下沉市场则先天失去了排片优势。
主创阵容上，导演程耳199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是标准的学院派。在今年的春节档导演里，相比过去三年执导了5部影片的张艺谋，程耳不是一位高产的作者，对普通观众来说比较陌生，即使是影迷，《无名》和其上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也已相隔七年之久；不是一位商业性强的作者，相比拥有46.87亿前作的郭帆，程耳此前所有作品加起来票房不过1.52亿，而且他还是一位个人风格极其显著的“作者型”导演，此次《无名》也是一人包办导演、编剧、剪辑，对服化道和配乐也进行充分干预，还写了主题曲歌词。主演梁朝伟虽然是国内演技最出色的男演员，但票房号召力与同档期其它主演吴京、沈腾等相差甚远(最新主演的《风再起时》不足5000万）。另一主演王一博首次挑梁大荧幕，演技和扛票房能力都有待验证。
在上述不利因素齐聚的情况下，《无名》选择了竞争一向最为激烈的春节档，既体现了程耳接受最高观影人次检验的信心和从罗曼蒂克时期“导演没打算让大家看懂”到靠近市场的决心，也注定了要经历残酷的舆论场“厮杀”。
最具争议的春节档电影
最不具备春节档竞争优势的《无名》在预售阶段给出了与头部商业大片相同的破亿成绩，客观来说主要得益于王一博粉丝的贡献。但大年初一正式公映后，不到一小时就收获了超过4万的豆瓣一星差评，口碑严重两级分化甚至完全相反，豆瓣破天荒地在评论区给出了“观众意见分歧较大，请谨慎参考”的提示。虽然粉丝们从评论区ID显示海外IP、评论内容与影片实际内容不符等线索揪出了有“黑水”的端倪，但《无名》的排片从第一天的12.9%到第三天的8.5%一路下跌，排片少到导演称和演员本人想去看电影发现只能选凌晨一点半的场次。
围绕影片的争议主要聚焦在三方面。一是叙事方式导致的剧情理解难度。《无名》的核心故事如果正序来讲并不复杂，即汪伪政府里两个我党特工的接替潜伏与“做戏”。非线性叙事是否必要？大量留白是否会导致讲述过于简单观众观影时无法理解情节？在《无名》走进北大的活动上，主创们分享了创作理念，“希望通过影像和故事让观众沉浸其中，引起对历史进程、对人物命运、以及人物和情感等方面的思索。”“《无名》有很多留白，它呈现出来对于历史复杂性的猜想，是看这个电影最愉悦的部分，这个电影最终带给我们的不是简单，而是丰富。”
虽然非线性叙事像“拼图”一般增加了一点理解难度，但剧情其实并不难懂，对影片中出现的南京重庆延安等地名及汪主席蒋先生岗村宁次等人名只需有最基础的历史知识便可理解，电影官博也在公映第二天给出了正序时间线的提示。“非线性”叙事和留白增加了观影沉浸感，给了导演塑造群像引导观众关注除了故事主线外不同人物“旁支侧叶”的更多空间，也让观众看完之后能够通过拼凑串联分析细节回味无穷。
二是宣传标签导致的预期偏差。被《无名》的“超级商业片”和“悬疑”标签吸引进电影院后发现原来是一部文艺片，而且并非主打悬疑，而是历史、人性和反战，想看声色刺激的商业片和复杂反转解谜的悬疑片的观众便产生了心理落差。导演程耳在采访中提到过创作的出发点是无名者的史诗，时代的挽歌，并不是悬疑，预告片里的“超级商业片”五个字是被说成片太文艺的自嘲和反讽。
三是选角导致的“流量”粉黑大战。观众对流量明星的厌恶主要来自过去几年出现过的“粉丝特供”影片的粗制滥造，徒有外表没有演技却能赚得盆满钵满的“德不配位”，没有靠山的实力派竞争不过“资本”力捧的不公正。于是从流量明星转型电影演员的王一博便成了春节档舆论场的“靶子”。
“流量”有无演技？《无名》上映不久，“如何评价王一博表现”上了微博热搜，围绕打戏哭戏抽烟戏卡车戏以及片中的上海话、大段的原声日语台词等讨论热烈，但总体认为有演技甚至还有一些惊喜亮点。程耳在多次采访中表达了对这位电影新人的满意，“连续拍摄42小时也始终非常投入，有足够的耐心，有语言天赋”，“没有戏时也会穿着戏服来片场观摩其他人的表演”。
参演是否靠“资本”？梳理了王一博目前主演作品的出品方，不仅完全未见其所在经纪公司乐华娱乐的身影，甚至每部作品基本没有相同的主投方。与他合作过的其它流量小生相比，王一博并无任何资本优势。
“流量”偏见可以理解，但不应成为不看电影直接差评的“原罪”。
不过电影上映一周后讨论突破了粉黑圈层，社交媒体平台上出现了大量的影评解析，从叙事结构设计、摄影构图美感、光影关系运用、台词凝炼度文学性到配乐的隐藏意味等认可《无名》的质感，口碑开始发酵，多刷率占据春节档第一。
最超预期的春节档电影
作为一部披着商业片外衣的文艺片，上映前多家媒体对《无名》的票房预测在3.5-6.5亿，出品方博纳影业CEO于冬说希望票房能超过程耳导演以往影片票房总和。目前《无名》票房8.9亿，预期最终落脚9亿，已远远超出片方和大众预期。
除了票房上的超预期，《无名》的超预期还在于它是作为博纳影业中国胜利三部曲（《中国医生》《长津湖》《无名》）之一的主旋律电影，却是春节档拍得最“像”电影的电影，带给了观众主旋律题材的别样价值构建与艺术表达，把文艺片和商业片元素融合，具有较好的宣传教育效果。
作为主旋律电影，首先要做到的是秉持严肃创作理念，尊重历史真实，不猎奇不戏说不搞怪不低俗。程耳在《无名》走进北大的活动上提及自己的创作理念是希望严肃，不要瞎掰，不要煽情，不要投机，真正去抚慰到观众的心灵，靠近真实的历史进程，真正展现历史洪流下个人每一次转折的节点。网友们从影片中王一博饰演的潜伏者叶秘流利的日语、获得关东军布防图解析历史原型是汪锦元加闫宝航。从发型、旗袍款式、母亲送来的日式食盒等分析江疏影饰演的国民党女特务江小姐历史原型是郑苹如。从眼镜造型、知晓共产党人身份周旋于南京重庆方面、76号特工部等分析大鹏饰演的汪伪政府高层唐部长原型是周佛海加丁默邨。而美术指导孙立在近日发表的文章中也印证了网友们的猜测，在严肃的创作理念下，电影筹备前期在郑苹如、闫宝航、李士群、顾顺章等各色民国人物间找寻原型，最终确定阎宝航得到德军入侵苏联信息以及掌握关东军满洲布防图为历史真实可以纳入剧作核心事件。
而在严肃的底色之上，如何做到价值构建不说教、艺术表达不刻板，则是对导演文化底蕴和技术能力的考验。
《无名》拍得既精致又克制。
精致的场景和服化道。根据导演程耳和美术孙立的采访，《无名》中的所有场景，除了个别在荣宅拍摄的戏份，都是剧组自己搭的，包括监狱、日本餐厅、办公室、广州废墟防空洞、香港宁波饭馆等。日本餐厅的屏风座椅杯碗灯具榻榻米等是海外拍卖会多次拍下海运回国。演员的服装造型设计和道具等也尽量还原那个年代的优雅、力量感。
（还原日式场景）
（主演何主任抽的“爱国牌”香烟）
精致的构图。影片中除了那段激烈的长达五分钟的主演打斗戏，程耳大多采用固定镜头，偶尔配合缓慢的移动俯拍或仰拍，采用了很多景框式、对称式、线条式构图。景框式构图通过遮盖能够人为改变银幕的比例形状，引导观众视觉上的注意焦点，同时也能形成一些隐喻意义，如影片中梁王打斗时楼梯扶手墙边遮盖形成仿佛有人偷窥的监视意象，日军骑车墙洞遮盖形成仿佛按下快门成像的历史记录意象。
对称式构图仿佛海报般赏心悦目，显得工整、沉稳、有腔调。
斜线式构图增强纵深感和立体感。
大广角俯拍轰炸后的广州全景，呈现出史诗感。
精致的细节设计。在情节递进、人物塑造、场面调度上，程耳熟练运用对照、互文、呼应、蒙太奇等手法。用叶秘（王一博饰）第一次杀人后手颤抖点不着烟表现其并非杀戮成性或麻木不仁的“杀人机器”（感兴趣的读者可与导演前作《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童子鸡”杀人情形对比），对比后来监狱盥洗室里面对准备脱掉军装返回日本务农的“战犯”时悠闲地抽完一根烟再淡然清洗凶器刮胡刀，体现这名特工人物的成长。从两次宴席上一次是何主任（梁朝伟饰）说自己吃不惯日料被日本军官说该习惯时的上位者姿态，对比日本战败前直言对方是战犯日本军官震惊又不便发作，体现战争时局的变化。何主任先于张先生（黄磊饰）口述而写下交通员的姓暗示了何主任的“潜伏”身份和与陈小姐（周迅饰）的关系，叶秘口中已被就地处置的陈小姐后来又出现在香港的咖啡厅并被叶秘送了一杯咖啡也揭示了叶秘的真实身份，甚至不需要影片最后结尾的“我也是”解谜。吃早餐时王队长嘴里日军杀掉的四个平民与后来水井里发现被淹死的四个日军是一种因果报应，片头何先生在监狱盥洗室踩点和片尾叶秘在盥洗室杀掉日本高官亦是一种关联性的呼应。
克制的镜头语言。导演通过点状信息和镜头让影片有了更多留白和隐喻，也让观众在回味串联剧情探究人物关系解读人物命运时对历史有了更有代入感的认知。不交待几方对何主任叶秘书关系的怀疑试探，而以梁王打斗时的多个监视视角提示观众。不展现声色刺激的女性失贞戏码，而以报纸上的一行字告知方小姐的悲惨结局。糕点店、储物柜、暗夜中的匆匆步履、点心匣里阅后即焚的纸条，寥寥镜头呈现了地下党革命者们传递情报。一本在沪日本要人名录、黑暗中的车灯和枪声、海滩上的尸体，又是几个点便交代了刺杀公爵导致和谈失败的大事件。长衫、庚子年、有块地，几笔勾画出张先生出身于新旧交替年代地主阶级的身份于是革命性不彻底。没有以往主旋律电影里常见的枪炮战火血肉横飞大场面，拍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异化，是拍防空洞外的瘸腿狗和敌军飞机上光鲜的柴犬，拍雪白羔羊下一秒化作日寇觊觎已久初次品尝的美食，拍水泥之下无声的面孔和手腕上的佛珠。拍革命者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是拍死斗前换一条更结实的领带。拍家国情怀大于个人情爱，是拍五年未见的地下党夫妻拥抱时颤抖的眼皮，被误解的年轻“汉奸”失去爱人朋友时的眼泪。
克制的台词。“写诗有趣还是杀人有趣”背后是对曾写下“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的嘲讽。“以前的敌人可以原谅，朋友的背叛不能原谅”既是对江唐关系的书写，也是对王叶走向的预告。“我没有被团结的价值，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非常凝练地交代了人物的背景和动机，也给观众遐想空间。
克制的表演。所有演员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和夸张的肢体，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深沉，更符合那个时代无名英雄们的形象。
程耳通过《无名》成功提供了主旋律题材更为艺术化的影像表达方式，也为作者型导演在坚持自我和获得市场认可间寻求平衡探索到了出路。
得益于人口基数和十年来的经济发展速度，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电影市场，电影也是所有视频内容品类里盈利天花板最高的品类。电影与其它视频类内容产品有所不同，如果说电视剧更追求“连续看”的故事性，小品更追求“抖包袱”的趣味性，短视频更追求造梗、造段子、短时间内有反转有爆点的速食性，那么电影需要有基于其独特语法的“电影感”，有审美性艺术性的追求。正如乔托·卡努杜所说，电影是一种综合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和舞蹈这六种艺术的"第七艺术"。走进电影院，观众当然可以自由选择吃爆米花一起聊天笑到最后的电影，但在满足娱乐消费和社交型观影目的的观众之外，市场也应提供赏析型和教育型的电影给不同人群选择空间。希望在新的一年，广大观众的观影热情既能鼓舞电影创作者们的信心，更能激发起创作者们应有的责任感。电影市场除了迎合，还要尊重、引导和培养观众。
参考资料：
1.梁静怡.导演程耳：罗曼蒂克消亡之后.GQ报道[2022-10-10]
2.GQ Talk.对话《无名》导演：我从来没想过，去拍所谓纯粹的文艺片.GQ报道[2023-01-24]
3.任姗姗.电影《无名》导演程耳：凝视大时代下人的选择.人民日报文艺[2023-01-25]
4.郑炀，崔雅洁.电影《无名》：历史留痕，英雄“无名”.澎湃新闻[2023-01-27]
5.灯塔研究院.厚积薄发，冲云破雾——2023年春节档电影市场数据洞察报告.灯塔电影实验室[2023-01-28]
6.范倍.无名:面向商业的浪漫与坚守艺术的奢华.电影艺术杂志[2023-01-31]
7.这里是.程耳:严肃的作者不应该是一个投机者.WSJ中文版[2023-02-06]
8.孙立. 隧道的尽头终有光——美术指导孙立的《无名》挑战.电影美术人[2023-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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